——逃出來了,從何處逃開?
「……我在做什麼。」洛比堤倚靠著常綠的樹,藤蔓上的泥及水珠沾上了他的衣服。
要是常待在身邊的夥伴看見現在的他或許會感到驚訝吧,無時無刻都帶著微笑的面容竟失去了笑臉。他無法想像,應該說不願回想笑容褪去的自己,因為他明白自己的眼神會有空洞,如同沒有靈魂的人偶,如同被束縛的身分一樣。
「……我在做什麼。」洛比堤倚靠著常綠的樹,藤蔓上的泥及水珠沾上了他的衣服。
要是常待在身邊的夥伴看見現在的他或許會感到驚訝吧,無時無刻都帶著微笑的面容竟失去了笑臉。他無法想像,應該說不願回想笑容褪去的自己,因為他明白自己的眼神會有空洞,如同沒有靈魂的人偶,如同被束縛的身分一樣。
「拜託,拜託您就幫幫我們吧。」一個身著華服拄杖的老者語帶懇求,他滿佈皺紋憔悴病容和面前少女形成極大反差。
「很抱歉,我該離開了。」銀髮如瀑氣質溫婉的少女,似乎對這突如其來卻又發生頻繁的攔阻感到困擾但沒有表現出懼怕。她望了望站在老者後方的數名護衛,即便她姑且算是半個精靈,以她這樣病弱的身子也不可能有抵抗人類男子的力氣。
好不容易天氣晴朗於是外出散心,沒想到本已相當少的自由時間竟又被這樣打斷,少女——祀做為中界公國的幹部,擁有名符其實令人欽佩的治癒能力。也正因為如此就算在公務外的時間裡,她也時常會被像老者一樣對治癒之力有所期望的人給纏上。
不是不能醫治,而是不想。
祀只消幾眼就看出這名老者是屬於自私、吝嗇,僅為了自身慾望而想延續壽命的人。她的魔法並不是為了用在這種人身上存在的,至少現在不是。
「咳咳,我好不容易……才攔到人,不靠魔法的話沒有奇蹟,我沒多少時間了啊。」老者向前逼近了幾步,可惜那佝僂的身子讓人感覺不出任何威壓,相反地只覺得可悲。
「魔法並不是奇蹟,只是神的騙術罷了。」沒錯,對此她再清楚不過。騙術製造出的終究只是假像,最終誰也無法拯救:「你的病我真的治不好。」
與祀凜然的嗓音和姿態相比老者簡直汙濁不堪,或許是察覺到此點,又或著是惱羞成怒,老者原本就扭曲的臉變得更加猙獰:「要不是還有個頭銜在,你以為一個小女娃能獲得敬重嗎?今日要是沒得到你的能力咱是不會善罷干休的,抓住她!」
一聲令下,數名體型比祀高大的護衛衝上前包圍,將祀給圍在中心無處可逃。情急之下沒時間多想的祀低吟了咒語,雖然防禦術不是她擅長的領域,但要架起初級光結界保護自己還是辦得到的。只是面對透明結界外開始用武器、蠻力想強硬突破的男子們,要是不做反擊只會讓狀況陷入僵局。她輕咬下唇,現在不是她不想傷人就可以安然脫離的狀況了。要是堂堂一個擁有十二御者之名的魔法使被一群人類以暴力輕易壓制,這叫她往後在會議裡如何昂首發言。
「你們……啊。」祀的話語才甫起頭便被突然掀起的風給打斷。
無風樹林猛地吹起一陣足以推開常人的強風,風壓有如硬槌砸向幾名圍事者的正面。敵不過這陣風男子們被逼得從結界旁退開,而身子瘦弱的老人更是被逼退了一兩公尺遠。強強風颳下的落葉漫天紛飛,一片片翠綠間多了道本來並不在此地的身影。
「小女娃?這點可就大錯特錯囉。」輕柔溫和的嗓音彷彿隨著風飄來,但那股溫和卻帶著隱隱的違和感,要加以形容的話就像覆著一層面具。不知何時出現在此的青年微笑地抬起手,對還打算再度圍上的幾名大漢不以為然:「請回吧,否則下次不是飛出樹林就會了事的。」
「你說什……嚇啊——!」
重疊的哀嚎聲逐漸遠去,直到再也聽不見、再也看不見被風給推離的滋事者以後祀才解開結界走到青年旁邊:「有點太超過了,洛。」
「我給過機會了,雖然間隔時間很短。」看著祀盯著自己的眼神,洛比堤才聳聳肩改口道:「好吧,是非常短,但是他們活該不是嗎?」
對於意料之中的回答祀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多少還是擔心被風颳走的人會不會真的出事。不過就像洛比提說的,那些人應當為自己的無理吃點苦頭才行。祀輕嘆著,按著尚未平復心跳的胸口,她此時並不是因為剛才的突發事件而恐懼。
「那個……」又麻煩他了,應該要道謝才行。只是簡單的一句話祀卻因感到臉正在發燙而低下頭,氣勢和剛才面對老人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我不敢保證等會又有人找麻煩我不會下重手喔。」洛比堤如此說道,畢竟他見過祀三番兩次遭人騷擾,多少也感到有點心煩:「不舒服嗎?我先送你回屋去?」
的確,那些人看來不會善罷干休,應該說只要祀在的地方這種事就層出不窮。也理解自己的情況祀於是點點頭,遲疑一下仍是搭上洛比堤伸出的手隨著對方慢慢步出樹林。
這是為什麼?這片已經待過無數次的林子,總是在面前的人出現後才又有了不同的風景。期待著,就算會讓自己困擾也好,也期待能看見對方的身影出現。不,她其實知道的,明白自己心裡對眼前這個人的想法,但是對方又是怎麼看待她的呢?想到自己那些不堪的過去就感到害怕,甚至就連要直視那雙眼睛也需要鼓起勇氣。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能一直這樣就好了嗎……?
「到了,祀?」來過不下數次已經熟門熟路的洛比堤停在一幢獨棟樓房前,這是祀位在曙光神殿旁的隱密居所,並沒有對外公布以免造成同樣的騷擾事件。見屋主似乎走了神他於是出聲提醒:「應該沒有受傷吧?今天只是想到所以繞過來看看,沒什麼事的話我差不多要離開了。」
「啊,」說完以後洛比堤真的就轉身準備離開,等意識到時祀才發現自己重新抓住了對方的手,這才又慌忙放開:「謝謝你,又幫了我一次。」
「不客氣,我真的只是經過所以不用太在意。」是不是真的路過而已,這句話的可信度恐怕就沒那麼高了,但他並不想多做些無謂的解釋。如往常般微笑欣然接受對方的道謝,一方面又想起方才祀的表現不免有些疑惑,堆積一陣子的問題不禁脫口而出:「這麼久了,妳難道不討厭嗎?為什麼不拒絕?」
洛比堤總感覺祀從來不曾明確表現出自己的不悅,像面對那種有威脅性的狀況也一樣,不會做出反抗甚至明言拒絕。但這種態度實際上頗危險,尤其以祀的身分來說要是真的負傷可不只是休息靜養就能了事的。
「怎麼會不討厭呢,只是……」祀垂下眼瞼,眼底飄盪著一種不確定:「我相信那些來向我求助的人都有理由,就像我也有理由不提供協助一樣。可是無論他們抱著哪種願望來找我,答應或是拒絕都一定會傷害到某人,所以我並不想做出選擇。」
「……。」聽完祀這番話洛比堤的微笑有那麼一瞬降低了溫度,某股長久以來被他刻意忽略的情緒逐漸發酵。他並不是真的對祀的言語發怒,明明不是的,接下來脫口而出的語句卻快過往日的冷靜:「妳說不想做出選擇是因為不希望傷害到別人,實際上是不想讓自己受傷吧?」
「……洛?」祀微微一愣,為那冷淡得不像她所認識的嗓音而感到訝異。
「不想讓自己受傷,可是用『為了保護別人』這個原因來包裝,這個樣子有點過份呢。」
——不是這樣的。
然而心底的喊聲阻止不了積壓許久的情感,帶著刺的話語依舊從口中吐出。
「想獨自待在安全的地方,但又不想讓別人看輕這樣的自己,才用高姿態把那些人擋在外頭。『拒絕選擇』還真是個理由,這樣一來對妳的救助還抱有一點希望的人,就會不放棄地繼續懷著祈求跟崇拜的心找過來。」
「不、不對……」祀感到手在顫抖,甚至聲音也漸漸虛弱。
「其實祀很喜歡這樣吧?可以放下該盡的責任,站在高處接受眾人的目光。啊啊對了,對妳來說我的存在或許也只不過和……」
「別說了!」音量不大但是含有連本人都為之錯愕的情緒,祀覺得腦袋變得空白,對於氣氛為何突然變得如此無法理解。洛比提的話劃傷了她,可她卻對這樣傷害自己的人發不了怒,更多的是自嘲及失落。
找不出話語反駁的自己又算什麼?
「是啊,我……」淚水緩緩滑落雙頰,但似沒有伸手去擦,甚至也沒有發出泣音,僅是用黯淡下來的眼靜靜說著:「或許就像你說的,我不過是個只敢躲藏的籠中鳥,又有什麼資格否定這些話……」
說完祀用比以往要快的步伐轉身往自宅走去,指尖掠過祀轉身時揚起的衣襬,最後洛比堤仍是沒有抓取或出聲挽留。
他不太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回到森林中的,只依稀覺得已經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腦海裡不斷重複播放著祀與自己當時所說的話。已經很久,或許該說自從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並不完全屬於自己之後,便幾乎不曾如此直接明白地表達出情緒了。
說不定在得知自己是做為神的「容器」而誕生以後,有什麼就因此而崩解了吧?面對體內那個無比強大、絕對的存在,僅能抱持恐懼,時時刻刻懼怕哪一天連自我都會被吞吃殆盡。因此在那時就放棄了繼續思考,如果只是做為傀儡而生,與其最後一切都被強硬奪去,是不是還不如一開就不要擁有比較好?
最初,他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所以他羨慕著,也難以理解為何祀說自己「不想選擇」,那是他渴望得到卻不可能獲取的東西。洛比堤還記得祀曾說過,覺得像他這樣能夠四處遊歷的生活很自由愜意,總有好多可以當成故事訴說的經歷。
然而兩人相處得越久他越明白其實不是如此,僅僅用旅行來逃避面對自己的人生,表向的自由背後真正把自己給拘束的人正是他自己。相反的,祀雖然生活在封閉環境裡卻勇於接受挑戰與面對困境,和一味只想背過現實、丟失掉很多東西的他不一樣。
「不是妳……」籠中之鳥不是祀,而是他自己。
真實的他比看起來還要來得怯弱吧?怯弱到從來不敢踏出那一步、再靠近對方一點。很久之前他就隱約察覺到心底浮現的感情,只是選擇將其視為如往常無異的漣漪,任那道波紋在一隅振盪而不去查看。
或許已經到不能夠無視的程度了,就連編織出的謊言都變得容易拆穿,說不定剛才祀就是看出他的軟弱所以才選擇什麼都不說。
「得去道歉才行。」自己闖的禍得自己收,他感到一陣無力,以前都不覺得面對祀竟是件需要這樣提起勇氣的事。
緩步離開樹林的他,還不知將前往的地點此時已不再有人回應了。
◆◆◆◆◆◆
「不在嗎?」
洛比提在屋外喊了幾聲等不到回應,想想不久前才發生爭執祀不願意見他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也挺擔心以他所認識的祀的個性,說不定會做出再次傷害自己的舉動。
他於是稍微用了點蠻力逕行闖入祀的宅邸,怎知進門後繞了一圈屋內果然完全不見人影,甚至也沒有人的氣息。雖然未經允許就私闖進屋已經是個不良示範,不過他還是有個分寸明白擅入女性的房間不可行,就算只是碰碰運氣也好他輕敲了幾下門希望得到回音。
「祀......妳在嗎?我想跟妳談談。」
等了一會房內似乎真的沒有人在,他這才伸手去拉門把。一踏進乾淨簡潔的房間中,他的視線便被靜靜守候的老鷹吸引。他知道那是神殿的傳信使,難道祀是被神殿給喚去?通常神殿召人大多是有要事處理,可不會是什麼好事。邊疑惑著邊拿起摺疊好的信閱讀才看了頭幾個字,他就升起一股想撕毀信紙的衝動。
「那傢伙.......」
信件寫的是恐嚇與威脅的言辭,要是祀不依約前往就會犯行傷害無辜者。這不管怎麼看都是陷阱,是不該獨自赴會的約,可是他心裡明白如果是祀的話不會逃避,現在應該已經隻身前去了吧。
洛比堤知道祀並非真心願意讓自己陷入險境,而是她那被賦予等值期待的身份令她不得不從。
他快步離開屋子,幸好信件中的相約地點寫得還算清楚,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那群惡人的蹤跡。當看見倒臥在地淌著鮮血的祀時,他已經聽不見那幾個男人究竟在說些什麼。不需要媒介物就能喚起的風,當下好像也感受到他心底漸升的怒意,竟在不經由他意識操縱的情況下狂風大作。風壓化作利刃,警告性地斬斷了蔓生擾人的枝椏。
「什麼!」或許是沒料想有其他人來會干擾,而且還是會使用魔法的人,自覺不可能與之對抗的男人們丟下祀轉身就想逃。見危機暫時解除洛比堤趕緊上前,脫下披風蓋住暈厥的祀,那本就虛弱的身體因失血更加蒼白。
「祀,等我一下。」
『又打算幫助她嗎?』
一道分不清性別的清亮嗓音在腦中響起,狀似愉快地語氣令洛比堤的不耐上升了幾分。
『不需要經過您的同意吧?』
『不用,這是你的自由。但多次出手護著蕾維弗特的代言者代表什麼,不見得每個傢伙都同我一樣隨性,別忘記你的身份。』
不遠處,被逼到岩壁的男人們大喝一聲一起往洛比堤衝去。
『沒忘但是也不會收手。』
『還真是任性。』
魔力在體內流動,那是風嵐之神給予他的恩賜。他曾十分厭惡這道不屬於自己,卻強硬地留存於血肉中的魔力。但如果這份力量能讓他保護想保護的東西,那麼即使再反感、即使再不甘他現在也不會猶豫取用。
對了,他從來沒有要幫助哪方的理由,對他來說這個世界的存續從來都不重要。如果要問現在的他為何而戰的話,那就是一點點也好,他想守著能讓自己保有自我的祀。如此一來即使最後所有生命會消亡,他也能做為洛比堤這個存在死去,而並非修爾洛克的器具。
『跟您學來的,後悔留下我了嗎?』
『哼。』
輕笑消散於風中,洛比堤微笑看向對他刀刃相向的男人們冷冷地宣告。
「你們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但你們刻劃在祀身上的痛苦,我會加倍奉還。」
◆◆◆◆◆◆
「那個,洛……」
「現在動彈不得的你沒有抗議的權利。」
總歸還是有手下留情,為避免因誤會而讓神殿那方也遭人挾怨報復,洛比堤只將那幾名男子擊暈。但他留下的傷勢,應該會令那群人好一陣子不會再動歪腦筋了。斂起笑難得一臉凝重,暫且用濕毛巾將祀身上黏膩的血擦去。雖然傷口可以透過魔法療癒,不過以祀現在的狀況使用魔法反而會造成負擔,只能先做些簡易處理。
洛比堤小心地擦拭著銀白髮絲上的污跡,動作太大傷口裂開又會弄疼傷者的。要是族中舊識看見現在的他,肯定會感難掩訝異吧?那個以前總是不讓自己和任何人太過靠近,甚至不太與人接觸的奇怪少年,居然也能做出這般細膩的舉動。但此時他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想儘快處理完畢先讓祀好好休息。
沉默在屋中蔓延,打破這份安靜的人是祀。
「吶、洛,聽我說個故事,」
「……‧」本打算阻止祀繼續說下去,但祀此時的表情令他一愣,那種會消散的縹緲感竟比以往還要強烈。
「那是……一隻鳥兒嚮往著鳥籠的、有點長的故事。」
「很抱歉,我該離開了。」銀髮如瀑氣質溫婉的少女,似乎對這突如其來卻又發生頻繁的攔阻感到困擾但沒有表現出懼怕。她望了望站在老者後方的數名護衛,即便她姑且算是半個精靈,以她這樣病弱的身子也不可能有抵抗人類男子的力氣。
好不容易天氣晴朗於是外出散心,沒想到本已相當少的自由時間竟又被這樣打斷,少女——祀做為中界公國的幹部,擁有名符其實令人欽佩的治癒能力。也正因為如此就算在公務外的時間裡,她也時常會被像老者一樣對治癒之力有所期望的人給纏上。
不是不能醫治,而是不想。
祀只消幾眼就看出這名老者是屬於自私、吝嗇,僅為了自身慾望而想延續壽命的人。她的魔法並不是為了用在這種人身上存在的,至少現在不是。
「咳咳,我好不容易……才攔到人,不靠魔法的話沒有奇蹟,我沒多少時間了啊。」老者向前逼近了幾步,可惜那佝僂的身子讓人感覺不出任何威壓,相反地只覺得可悲。
「魔法並不是奇蹟,只是神的騙術罷了。」沒錯,對此她再清楚不過。騙術製造出的終究只是假像,最終誰也無法拯救:「你的病我真的治不好。」
與祀凜然的嗓音和姿態相比老者簡直汙濁不堪,或許是察覺到此點,又或著是惱羞成怒,老者原本就扭曲的臉變得更加猙獰:「要不是還有個頭銜在,你以為一個小女娃能獲得敬重嗎?今日要是沒得到你的能力咱是不會善罷干休的,抓住她!」
一聲令下,數名體型比祀高大的護衛衝上前包圍,將祀給圍在中心無處可逃。情急之下沒時間多想的祀低吟了咒語,雖然防禦術不是她擅長的領域,但要架起初級光結界保護自己還是辦得到的。只是面對透明結界外開始用武器、蠻力想強硬突破的男子們,要是不做反擊只會讓狀況陷入僵局。她輕咬下唇,現在不是她不想傷人就可以安然脫離的狀況了。要是堂堂一個擁有十二御者之名的魔法使被一群人類以暴力輕易壓制,這叫她往後在會議裡如何昂首發言。
「你們……啊。」祀的話語才甫起頭便被突然掀起的風給打斷。
無風樹林猛地吹起一陣足以推開常人的強風,風壓有如硬槌砸向幾名圍事者的正面。敵不過這陣風男子們被逼得從結界旁退開,而身子瘦弱的老人更是被逼退了一兩公尺遠。強強風颳下的落葉漫天紛飛,一片片翠綠間多了道本來並不在此地的身影。
「小女娃?這點可就大錯特錯囉。」輕柔溫和的嗓音彷彿隨著風飄來,但那股溫和卻帶著隱隱的違和感,要加以形容的話就像覆著一層面具。不知何時出現在此的青年微笑地抬起手,對還打算再度圍上的幾名大漢不以為然:「請回吧,否則下次不是飛出樹林就會了事的。」
「你說什……嚇啊——!」
重疊的哀嚎聲逐漸遠去,直到再也聽不見、再也看不見被風給推離的滋事者以後祀才解開結界走到青年旁邊:「有點太超過了,洛。」
「我給過機會了,雖然間隔時間很短。」看著祀盯著自己的眼神,洛比堤才聳聳肩改口道:「好吧,是非常短,但是他們活該不是嗎?」
對於意料之中的回答祀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多少還是擔心被風颳走的人會不會真的出事。不過就像洛比提說的,那些人應當為自己的無理吃點苦頭才行。祀輕嘆著,按著尚未平復心跳的胸口,她此時並不是因為剛才的突發事件而恐懼。
「那個……」又麻煩他了,應該要道謝才行。只是簡單的一句話祀卻因感到臉正在發燙而低下頭,氣勢和剛才面對老人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我不敢保證等會又有人找麻煩我不會下重手喔。」洛比堤如此說道,畢竟他見過祀三番兩次遭人騷擾,多少也感到有點心煩:「不舒服嗎?我先送你回屋去?」
的確,那些人看來不會善罷干休,應該說只要祀在的地方這種事就層出不窮。也理解自己的情況祀於是點點頭,遲疑一下仍是搭上洛比堤伸出的手隨著對方慢慢步出樹林。
這是為什麼?這片已經待過無數次的林子,總是在面前的人出現後才又有了不同的風景。期待著,就算會讓自己困擾也好,也期待能看見對方的身影出現。不,她其實知道的,明白自己心裡對眼前這個人的想法,但是對方又是怎麼看待她的呢?想到自己那些不堪的過去就感到害怕,甚至就連要直視那雙眼睛也需要鼓起勇氣。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能一直這樣就好了嗎……?
「到了,祀?」來過不下數次已經熟門熟路的洛比堤停在一幢獨棟樓房前,這是祀位在曙光神殿旁的隱密居所,並沒有對外公布以免造成同樣的騷擾事件。見屋主似乎走了神他於是出聲提醒:「應該沒有受傷吧?今天只是想到所以繞過來看看,沒什麼事的話我差不多要離開了。」
「啊,」說完以後洛比堤真的就轉身準備離開,等意識到時祀才發現自己重新抓住了對方的手,這才又慌忙放開:「謝謝你,又幫了我一次。」
「不客氣,我真的只是經過所以不用太在意。」是不是真的路過而已,這句話的可信度恐怕就沒那麼高了,但他並不想多做些無謂的解釋。如往常般微笑欣然接受對方的道謝,一方面又想起方才祀的表現不免有些疑惑,堆積一陣子的問題不禁脫口而出:「這麼久了,妳難道不討厭嗎?為什麼不拒絕?」
洛比堤總感覺祀從來不曾明確表現出自己的不悅,像面對那種有威脅性的狀況也一樣,不會做出反抗甚至明言拒絕。但這種態度實際上頗危險,尤其以祀的身分來說要是真的負傷可不只是休息靜養就能了事的。
「怎麼會不討厭呢,只是……」祀垂下眼瞼,眼底飄盪著一種不確定:「我相信那些來向我求助的人都有理由,就像我也有理由不提供協助一樣。可是無論他們抱著哪種願望來找我,答應或是拒絕都一定會傷害到某人,所以我並不想做出選擇。」
「……。」聽完祀這番話洛比堤的微笑有那麼一瞬降低了溫度,某股長久以來被他刻意忽略的情緒逐漸發酵。他並不是真的對祀的言語發怒,明明不是的,接下來脫口而出的語句卻快過往日的冷靜:「妳說不想做出選擇是因為不希望傷害到別人,實際上是不想讓自己受傷吧?」
「……洛?」祀微微一愣,為那冷淡得不像她所認識的嗓音而感到訝異。
「不想讓自己受傷,可是用『為了保護別人』這個原因來包裝,這個樣子有點過份呢。」
——不是這樣的。
然而心底的喊聲阻止不了積壓許久的情感,帶著刺的話語依舊從口中吐出。
「想獨自待在安全的地方,但又不想讓別人看輕這樣的自己,才用高姿態把那些人擋在外頭。『拒絕選擇』還真是個理由,這樣一來對妳的救助還抱有一點希望的人,就會不放棄地繼續懷著祈求跟崇拜的心找過來。」
「不、不對……」祀感到手在顫抖,甚至聲音也漸漸虛弱。
「其實祀很喜歡這樣吧?可以放下該盡的責任,站在高處接受眾人的目光。啊啊對了,對妳來說我的存在或許也只不過和……」
「別說了!」音量不大但是含有連本人都為之錯愕的情緒,祀覺得腦袋變得空白,對於氣氛為何突然變得如此無法理解。洛比提的話劃傷了她,可她卻對這樣傷害自己的人發不了怒,更多的是自嘲及失落。
找不出話語反駁的自己又算什麼?
「是啊,我……」淚水緩緩滑落雙頰,但似沒有伸手去擦,甚至也沒有發出泣音,僅是用黯淡下來的眼靜靜說著:「或許就像你說的,我不過是個只敢躲藏的籠中鳥,又有什麼資格否定這些話……」
說完祀用比以往要快的步伐轉身往自宅走去,指尖掠過祀轉身時揚起的衣襬,最後洛比堤仍是沒有抓取或出聲挽留。
他不太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回到森林中的,只依稀覺得已經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腦海裡不斷重複播放著祀與自己當時所說的話。已經很久,或許該說自從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並不完全屬於自己之後,便幾乎不曾如此直接明白地表達出情緒了。
說不定在得知自己是做為神的「容器」而誕生以後,有什麼就因此而崩解了吧?面對體內那個無比強大、絕對的存在,僅能抱持恐懼,時時刻刻懼怕哪一天連自我都會被吞吃殆盡。因此在那時就放棄了繼續思考,如果只是做為傀儡而生,與其最後一切都被強硬奪去,是不是還不如一開就不要擁有比較好?
最初,他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所以他羨慕著,也難以理解為何祀說自己「不想選擇」,那是他渴望得到卻不可能獲取的東西。洛比堤還記得祀曾說過,覺得像他這樣能夠四處遊歷的生活很自由愜意,總有好多可以當成故事訴說的經歷。
然而兩人相處得越久他越明白其實不是如此,僅僅用旅行來逃避面對自己的人生,表向的自由背後真正把自己給拘束的人正是他自己。相反的,祀雖然生活在封閉環境裡卻勇於接受挑戰與面對困境,和一味只想背過現實、丟失掉很多東西的他不一樣。
「不是妳……」籠中之鳥不是祀,而是他自己。
真實的他比看起來還要來得怯弱吧?怯弱到從來不敢踏出那一步、再靠近對方一點。很久之前他就隱約察覺到心底浮現的感情,只是選擇將其視為如往常無異的漣漪,任那道波紋在一隅振盪而不去查看。
或許已經到不能夠無視的程度了,就連編織出的謊言都變得容易拆穿,說不定剛才祀就是看出他的軟弱所以才選擇什麼都不說。
「得去道歉才行。」自己闖的禍得自己收,他感到一陣無力,以前都不覺得面對祀竟是件需要這樣提起勇氣的事。
緩步離開樹林的他,還不知將前往的地點此時已不再有人回應了。
◆◆◆◆◆◆
「不在嗎?」
洛比提在屋外喊了幾聲等不到回應,想想不久前才發生爭執祀不願意見他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也挺擔心以他所認識的祀的個性,說不定會做出再次傷害自己的舉動。
他於是稍微用了點蠻力逕行闖入祀的宅邸,怎知進門後繞了一圈屋內果然完全不見人影,甚至也沒有人的氣息。雖然未經允許就私闖進屋已經是個不良示範,不過他還是有個分寸明白擅入女性的房間不可行,就算只是碰碰運氣也好他輕敲了幾下門希望得到回音。
「祀......妳在嗎?我想跟妳談談。」
等了一會房內似乎真的沒有人在,他這才伸手去拉門把。一踏進乾淨簡潔的房間中,他的視線便被靜靜守候的老鷹吸引。他知道那是神殿的傳信使,難道祀是被神殿給喚去?通常神殿召人大多是有要事處理,可不會是什麼好事。邊疑惑著邊拿起摺疊好的信閱讀才看了頭幾個字,他就升起一股想撕毀信紙的衝動。
「那傢伙.......」
信件寫的是恐嚇與威脅的言辭,要是祀不依約前往就會犯行傷害無辜者。這不管怎麼看都是陷阱,是不該獨自赴會的約,可是他心裡明白如果是祀的話不會逃避,現在應該已經隻身前去了吧。
洛比堤知道祀並非真心願意讓自己陷入險境,而是她那被賦予等值期待的身份令她不得不從。
他快步離開屋子,幸好信件中的相約地點寫得還算清楚,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那群惡人的蹤跡。當看見倒臥在地淌著鮮血的祀時,他已經聽不見那幾個男人究竟在說些什麼。不需要媒介物就能喚起的風,當下好像也感受到他心底漸升的怒意,竟在不經由他意識操縱的情況下狂風大作。風壓化作利刃,警告性地斬斷了蔓生擾人的枝椏。
「什麼!」或許是沒料想有其他人來會干擾,而且還是會使用魔法的人,自覺不可能與之對抗的男人們丟下祀轉身就想逃。見危機暫時解除洛比堤趕緊上前,脫下披風蓋住暈厥的祀,那本就虛弱的身體因失血更加蒼白。
「祀,等我一下。」
『又打算幫助她嗎?』
一道分不清性別的清亮嗓音在腦中響起,狀似愉快地語氣令洛比堤的不耐上升了幾分。
『不需要經過您的同意吧?』
『不用,這是你的自由。但多次出手護著蕾維弗特的代言者代表什麼,不見得每個傢伙都同我一樣隨性,別忘記你的身份。』
不遠處,被逼到岩壁的男人們大喝一聲一起往洛比堤衝去。
『沒忘但是也不會收手。』
『還真是任性。』
魔力在體內流動,那是風嵐之神給予他的恩賜。他曾十分厭惡這道不屬於自己,卻強硬地留存於血肉中的魔力。但如果這份力量能讓他保護想保護的東西,那麼即使再反感、即使再不甘他現在也不會猶豫取用。
對了,他從來沒有要幫助哪方的理由,對他來說這個世界的存續從來都不重要。如果要問現在的他為何而戰的話,那就是一點點也好,他想守著能讓自己保有自我的祀。如此一來即使最後所有生命會消亡,他也能做為洛比堤這個存在死去,而並非修爾洛克的器具。
『跟您學來的,後悔留下我了嗎?』
『哼。』
輕笑消散於風中,洛比堤微笑看向對他刀刃相向的男人們冷冷地宣告。
「你們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但你們刻劃在祀身上的痛苦,我會加倍奉還。」
◆◆◆◆◆◆
「那個,洛……」
「現在動彈不得的你沒有抗議的權利。」
總歸還是有手下留情,為避免因誤會而讓神殿那方也遭人挾怨報復,洛比堤只將那幾名男子擊暈。但他留下的傷勢,應該會令那群人好一陣子不會再動歪腦筋了。斂起笑難得一臉凝重,暫且用濕毛巾將祀身上黏膩的血擦去。雖然傷口可以透過魔法療癒,不過以祀現在的狀況使用魔法反而會造成負擔,只能先做些簡易處理。
洛比堤小心地擦拭著銀白髮絲上的污跡,動作太大傷口裂開又會弄疼傷者的。要是族中舊識看見現在的他,肯定會感難掩訝異吧?那個以前總是不讓自己和任何人太過靠近,甚至不太與人接觸的奇怪少年,居然也能做出這般細膩的舉動。但此時他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想儘快處理完畢先讓祀好好休息。
沉默在屋中蔓延,打破這份安靜的人是祀。
「吶、洛,聽我說個故事,」
「……‧」本打算阻止祀繼續說下去,但祀此時的表情令他一愣,那種會消散的縹緲感竟比以往還要強烈。
「那是……一隻鳥兒嚮往著鳥籠的、有點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