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2
1036年七月□日
■■■……■■■……………
筆跡混亂、模糊不清……這已經是第幾天了?
我翻著前幾日所寫下來的東西,居然連自己都看不懂……
毫無章法的字句全堆疊在一起又被淚水給暈開,糊成一片的墨水變成斑斑點點。
看來我今天的情況有比較穩定嗎?
1036年7…■■
又來了。
還是什麼都不想做……自從看見那個怨靈以後我沒再去理會亞曼傳來的消息,昴副長跟希洛大概會想宰掉我。
晚上依舊做著惡夢,被驚醒了好幾次根本睡不好……
我好像可以明白為什麼笨弟弟會想要逃開夢魘
好想逃,不想去面對,尤其是一個人待在房裡的時候……
1036…七■■■■■
張開眼睛就■■■■……我受不了了………
■■□□■
哪邊才是夢?哪邊才是現實?
「祂們」一定是被那個黑水晶吸引過來的,丟掉它,不丟掉不行。
但是為什麼扔掉了又會出現在房間裡?
□■■□□
想□□□……
祂們是來帶我的吧
一定□■■……吧
還不行、還不可以啊
■□■■……
■■
◆◆◆◆◆
「……走開。」
她悠悠轉醒,雙臂因為久壓而呈現麻痺狀態。顫抖著將持筆的手從寫到一半的記事本上移開,白雷把筆朝房內陰影丟去,彷彿那空無一人之處存在著什麼一樣。毫無目標的筆只是撞上牆壁,然後反彈落至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音。
打從那次撞見女王幽靈以後她的情緒一直就很不穩定,本來很少會有的惡夢開始夜夜纏著她,連日來可以說是根本無法成眠。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些自己曾在任務中傷害過的人的臉,到後來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連在清醒時也會產生錯覺。不,她恐怕一直都是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下,算不上是真正有清醒過吧。
不快點振作起來不行……她一直避門不出誰也不見這件事父親在擔心、弟弟在擔心,還有愛爾莎蘭、琉璃跟其他認識的人,實在無法容忍自己再這樣萎靡下去。但是該怎麼做才好?
伏在地上的穹抬頭看著她,銀色大眼裡清楚映照出她面容憔悴的模樣,現在她已經聽不見穹的聲音了,這就是精神未恢復平穩的證據。勉強自己站起身,眼前景物在暈眩之中有種飄忽不定的感覺,甚至在搖晃的景物裡還夾雜了數道本不該存在的黑影。明明是自己的房間,此時她卻覺得無比陌生……
這時間家中除了白雷以外沒有別人,她走下階梯掀起一樓某處地面的木板,木板所隱藏起來的是一個直通而下且僅容一人通過的梯子。這棟房子在父親白遠買下以前,前任屋主似乎曾經擅自做過一些改建,她也是小時候玩耍時無意間發現家中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真要說的話地下的小房間就是只屬於她的秘密基地——只是這個空間裡帶有的秘密事確實不能為外人所知的。
沿著木梯巷下爬並順手將木板頂蓋給闔上,她點亮預備在通道口的提燈,往前一小段距離後藥水的氣味撲鼻而來。刺鼻的味道沒有讓她意識變得清醒反而更加沉重,頭隨著一波波襲來的氣味隱隱作痛,不伸手扶著牆面的話恐怕連繼續舉步前行的力氣都沒有。
矮身通過一扇小門,這趟短短的旅程來到終點。凍人空氣扎入她衣著單薄的皮膚,,因礦石形成的冷空氣降低整個空間的溫度。白雷沒把提燈掛在應掛的位置上,而是直接放置在房間中央。就著燈光可以看見四周架上陳列著排列整齊的瓶罐,每個盛裝了物體的透明罐子都約有一個成年人半個手臂長——而浸泡在容器內的物體也確實、正是人類所擁有的上肢。
殘缺肢體彷彿異色的藝術品般飄浮在被冷光照射的透明罐中,泛著淡淡青紫色的外皮只讓人感到恐怖,聯想不出那些「東西」也曾來自某個生命。任誰看見這些排列著的玻璃罐都會感到心理與身理上的不適吧,但身處在此種異常氛圍裡的白雷沒有移開視線,反而緊盯著那些不完整的斷指殘肢。
怎麼可能會怕?房間中所有的「東西」都是她瞞著家人親手帶下來的,地上的血跡也是由她自己小心處理過。
她默不作聲只是放任自己癱坐在冰冷的地面,帶著死亡氣息的壓力有如有形之物,紮實地壓在她無力抵抗的身上。在她面前的一個個都是她曾漠視的生命,即使白雷從來不在執行任務時親手了結任何人,但她冷眼旁觀身邊的同伴奪去那些人的性命……什麼也沒做的她亦屬同罪。
說到底,她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讓自己的手沾上鮮血?
為了克里斯?不是,克里斯已經重回梵德雷過著不一樣的人生。
為了界?……也不是,界從來不曾表現出執念,反而還因她的一廂情願而被捲進地下世界裡。
誰也不是,打從一開始她就是為了自己。
或許早在界離家的時候她就或多或少察覺到了,只是一直不願意去正視真正的自我。一旦承認了,肩負的錯誤將毫無價值;一旦放棄了,她將頓失追尋的目標。
所以不可以回頭,只能這樣繼續錯下去。
她還記得那張笑望自己的臉,在離去之時微彎眼中透出毫不掩飾的惡意—--
◆◆◆◆◆◆
「這樣子對嗎姐姐?」
白雷把玩手中的武器,嘗試著依照才吸收不久的知識揮舞短刀,由於對武器使用還不甚熟練,她險些就揮到站在一旁關注的人。
「小心點小心點。」抓住白雷的手腕以擋下刀刃,女性沒有責備之意地笑道:「這次比之前好多了,至少刀柄沒有被妳給弄壞啊。」
「至少有進步嗎?太好了!」
「妳呀,力氣還真是大得嚇人。」面露無奈但語帶佩服,女性撥了撥垂至胸前的海藍色長髮。她身著武裝祭司所屬的黑色制服,這明確代表女性擁有與一般市民不同的身份。
白瑕——和白雷相差了十餘歲的女性是白雷的堂姊,雖然父親白遠與家族的其他長輩親戚並不常往來,不過也沒有拒絕親戚們進出家中的理由。於是還在適應武裝祭司一職的白瑕,總會趁著巡邏或閒暇之餘繞到這棟屋子看看,順便可以教教老是用身體戰鬥不善用武器的小堂妹。
對年紀尚小的白雷而言,白瑕和雙生兄弟白鴉都是少數不會用奇怪眼神看她的人,所以她很快就和本來没怎麼有過交集的堂兄姐熟稔起來。願意陪著她、願意和她說話,甚至還教授自己技巧,基於這幾點她就相當感謝了。也因此在她失去所有朋友的期間裡她相當依賴白瑕,甚至某種程度上把對方視為目標並努力著。
「我什麼都還不熟,就只有這個不用學就會的嘛。」與生俱來的力氣也是利器。在這個接連好幾代都有人擔任武裝祭司,可以說是軍事家庭的白家裡,白雷所擁有的力量算是十分吃香的。
「我說妳真的不想考慮像妳爸爸一樣去考個雷軍嗎?」白瑕蹲下笑問著,其實也有點忌憚同為雷軍團的長輩,每當踏入這房子裡就連平時好玩的她也會收起玩心不敢造次:「這樣太可惜了,簡直暴殄天物。」
「不要……我想跟其他人一樣啊。」因為這股莫名奇妙出現在她身上又難以控制的力量,白雷才會只能自己縮在房間裡或是獨自做訓練,壓根不敢再出門和別人交流。變得能控制住那股容易暴走的怪力,才是她現在很努力學習的原因。
「傻丫頭,」揉揉白雷那頭亂翹的髮,白瑕以她即使不笑也有帶有笑意的眼凝視和自己有相似眼眸的晚輩:「這是天賦、是女神的禮物,能用它來做些什麼、辦得到什麼,妳以後會親身體驗到。」
「現在就說自己想要放棄,要跟一般市民一樣做著正常工作……這話說得有點太早了喔。」一道不屬於在場二人的男性嗓音加入談話,轉頭一看和白瑕幾乎面容相同的青年靠在門邊說著。連氣質都與白瑕相仿的青年,上揚的眼亦有種不笑而笑的感覺。
「鴉哥哥你也來了啊。」不知為何白雷注意到瑕與鴉似乎交換了什麼眼神,但她沒做多想,只是對難得出現於此的人感到高興而上前湊近。
「欸等、等等!妳可別衝過來抱我喔,我跟看起來一樣弱肯定被妳一折就會斷。」白鴉趕忙阻止作勢要衝過來抱人的白雷,要是被那種怪力直接抓住,没做體能訓練的他應該得找人治療了吧。雖然也同為武裝祭司但白鴉隸屬光軍,上前線殺敵需要的體力或耐力都沒做過加強,没比紙片強健多少的身體可經不起他家堂妹的一撞。
「喔。」差點忘記這回事的白雷緊急停下腳步,看著兩張笑起來完全相同的面容期待地問:「你們會留下來嗎?」
「欸?很可惜不會耶。等等還有工作,而且『該做的事』也做完了。」
「鴉。」聽見對方刻意加重語氣的用詞白瑕出言喚了聲,見白鴉聳聳肩就要轉身離開 ,白瑕也站起身打算就此道別:「妳就慢慢練習吧,要是練得順了就可以試試看其他比較大件的武器,重要的是要挑選適合自己的。」
「好!那你們下次什麼時後來玩?」
「這個嘛……可能有好一陣子不會見面囉。」推門而出的白瑕回眸一笑,眼中閃爍著白雷没見過的光芒:「還是說,妳想要跟我們來呢?」
「說實在的,我們會需要妳,妳覺得呢?」
「走?走去哪裡?」愣愣看著面露微笑的雙生姐弟,白雷不知為何從那唇角勾起的弧度裡感到些許寒意,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情況。她不懂為什麼,明明就是很熟識的親戚了,自己竟會突然對眼前人產生害怕和陌生的感覺:「我……不可以,我還要等爸爸回家。」
「唉呀呀,那真可惜。」雖然如此說著,白瑕語氣卻聽不出一絲遺憾。
「好吧那就算了,再見了小矮子,我們自己走不用送。」白鴉没有回頭只是隨意揮了揮手。
「呃、咦?」
好一陣子見不到是什麼意思?祭司不都待在艾殷科吉諾境內嗎?
「再見喔——!」没來得及讓她提問,兩人的身影就迅速消失在街角。
五天後,艾殷科吉諾發生了一件大新聞。
某件掃蕩大型人口買賣集團的案子,因為風聲走漏而造成收網時僅逮住了被遺留下來的替死鬼,真正的主謀一夥人早就事先準備好並潛逃到陸地上。對於這起事件年紀尚小的白雷一無所知,只期待著熟悉的身影再一次出家門前。
然而期待越深失望也越重,白瑕與白鴉兩人彷彿人間蒸發那般,海底國的街道上沒有留下他們存在過的蹤跡。這份突然失去重視之人的空虛感,雖然很快便被白遠領回的弟弟們給重新填補,但白雷到底還是十分在意消失無蹤的親人。
——「也罷,不要再和他們碰面對妳才好。」
每當白雷向父親提起這問題,總是只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人是健忘的,尤其身處在堪稱幸福的環境下,不愉快的回憶就會被時間所遮掩然後沉至腦海深處。好不容易遺忘已經不存在的人,白雷卻又在意外的地方看見那兩人的名字。
十七歲那年她在貧民窟中遇見一名女孩,自此之後認為或許她可以利用力量來幫助遭遇不幸的人。向來是個行動派的她一旦決定了就會想去做,於是她偷偷溜進父親的書房。她知道以曾身為武裝祭司的父親個性,即使在卸下職務後也不會將肩上的擔子全數放下,書房裡肯定還收著什麼工作文件或資料。
平日都會鎖上並佈保護措施的房門對家人來說基本沒太大用處,白雷很正大光明地就趁著白遠不在溜進房內翻。所謂紙包不住火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那日白雷最大的收穫,就是得知父親迄今仍在尋找的某個犯罪集團——札梅爾。
大略瀏覽過文件後白雷驚訝地發現這個犯罪集團,就是當初界與克里斯曾待過的人口販賣組織。札梅爾不僅至今依舊從事跨軍海的非法交易,而且據點眾多讓人無法一舉剿滅。更令她感到不可置信的是,她居然在已知成員名單中看見白瑕與白鴉的名字。
「不可能,一定是哪邊弄錯了對不對!」
即使明白這樣只不過是逃避現實,但沒辦法將滿腹疑問堆積在心底的她,當天就和父親面對面已近乎質問的方式想要求得解答。
「上面寫的都是事實。」防來防去難防自己人,這一點白遠早在那次事件便切身體驗過了。一直不希望讓白雷知道這些事,如今想隱藏的事既然已經被揭開,那也沒有什麼繼續迴避的必要:「……所以我很早就警告過妳,不可以和他們走得太近。」
原來那時後武裝祭司們已經掌握消息,針對札梅爾的動向與據點他們佈下了搜索網,這件任務當時仍隸屬雷軍的白遠也是參與者之一。原因無他,因為已知成員裡最重要、最難以下手的便是滲透入武裝祭司之中的白瑕及白鴉。由於不知道究竟還有多少人以那兩人為首潛伏在王宮或神殿內部,所以調查行動一直都沒有對外公開過。在確切證據到手之前團隊不能夠打草驚蛇,因此白遠並未拒絕兩姊弟像以往一般進出自家。
但到底還是武裝祭司,利用這個身分可以正大光明做的事相當多。兩姊弟從某處到手關於圍捕行動的情報後,便做好安排領著下屬離開了艾殷科吉諾,恐怕正如白遠所料他們兩人的確還有同樣深入祭司內部的同夥吧——這下子連自己的同伴都變得不可信。行動雖然成功實際上卻是以失敗告終,掛記著此事的白遠並未放棄繼續私自追查白瑕與白鴉的下落。
「所以說瑕姊……不對,那兩個人之所以問我要不要跟著一起走,然後又突然失蹤的那個時後……」
「我該慶幸妳沒有真的答應。」聽過白雷轉述那件事時白遠鬆了一大口氣,據他所知白鴉會使用能操縱他人意志的術法:「如果妳答應了他的話,約定就會被強制履行。」
「是……這麼回事嗎……我被耍著玩的嗎!」
白雷萬萬沒有想到,在她感到最孤單時伸出手的人,居然打從一開始就只是對她抱有企圖。白鴉口中所說的「需要」,肯定只是希望拿她做籌碼與武裝祭司交易,或是打算在離開時運用她的力量吧。憤怒感油然而生,時隔許久她已經搞不懂、也記不清那兩人了,僅剩兩雙蘊含惡意及笑意的眼還印在腦海底。
——背叛者,背叛了她的、他們的信任。
更不可原諒的是傷害了她所重視的人,從來不是會記仇的白雷第一次體會到參雜仇視的複雜情緒。她想要再次見到那兩個人,然後當面詢問所有關於札梅爾的事,或許她仍帶著一絲希望,希望會自對方口中得到否定回答。
「別去深入,」看見白雷沉下來的臉白遠嚴肅地說:「『清理門戶』這種事我和其他長輩會想辦法,這不是妳該去碰的問題。」
話雖如此而且心理也明白,但要同樣身為當事者的白雷如何不去介意。有時越是單純的想法反而越會化成實際衝動,白雷的個性亦是如此,等自己查覺到她已經忽略掉父親的話一頭栽進不該涉足的領域。
不過就是想親耳聽見答案,不過就是想要將曾經的憧憬徹底從心中抹去。那位對她施以微笑的人,有著與溫柔母親截然不同的強悍……那堅定的形象除非她親眼所見否則磨滅不了。
◆◆◆◆◆◆
「告訴我不是真的啊……」
模糊不清的面容重新浮現於眼前,比起四周陳列的殘肢斷臂,那兩張溶成一片色塊的臉更讓白雷感到害怕。她看著自己的雙掌,已經擦拭乾淨的血痕彷彿還鮮明地沾附於掌上。
——對不起。
愚昧的、衝動的,只是一意孤行的任性,像個傻瓜般追尋已然遠去的背影。
「對不起……」
然而這樣的決定所需代價太大,不管是他人還是自己,都在盲信的行為中朝著暗處墜落。往目標前進的同時歉疚與罪惡感也隨之加深,這些債她還也償還不了,總有一天當她的時間走到盡頭時—--
抬頭望向沉眠於玻璃罐中的殘肢,僅存她呼吸聲的死寂空間似乎隱隱傳來細碎低語,一聲聲交疊起來的是邀請、是召喚,等待著應該回應的生者給予回應。她抱著頭,纖長手指埋入披散的髮間,不成形的笑在唇角揚起。
淚珠狀的幽黑水晶在無光之處溢散光芒,宛如旁照著持有者走向毀壞的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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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跡混亂、模糊不清……這已經是第幾天了?
我翻著前幾日所寫下來的東西,居然連自己都看不懂……
毫無章法的字句全堆疊在一起又被淚水給暈開,糊成一片的墨水變成斑斑點點。
看來我今天的情況有比較穩定嗎?
1036年7…■■
又來了。
還是什麼都不想做……自從看見那個怨靈以後我沒再去理會亞曼傳來的消息,昴副長跟希洛大概會想宰掉我。
晚上依舊做著惡夢,被驚醒了好幾次根本睡不好……
我好像可以明白為什麼笨弟弟會想要逃開夢魘
好想逃,不想去面對,尤其是一個人待在房裡的時候……
1036…七■■■■■
張開眼睛就■■■■……我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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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邊才是夢?哪邊才是現實?
「祂們」一定是被那個黑水晶吸引過來的,丟掉它,不丟掉不行。
但是為什麼扔掉了又會出現在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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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
祂們是來帶我的吧
一定□■■……吧
還不行、還不可以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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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開。」
她悠悠轉醒,雙臂因為久壓而呈現麻痺狀態。顫抖著將持筆的手從寫到一半的記事本上移開,白雷把筆朝房內陰影丟去,彷彿那空無一人之處存在著什麼一樣。毫無目標的筆只是撞上牆壁,然後反彈落至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音。
打從那次撞見女王幽靈以後她的情緒一直就很不穩定,本來很少會有的惡夢開始夜夜纏著她,連日來可以說是根本無法成眠。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些自己曾在任務中傷害過的人的臉,到後來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連在清醒時也會產生錯覺。不,她恐怕一直都是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下,算不上是真正有清醒過吧。
不快點振作起來不行……她一直避門不出誰也不見這件事父親在擔心、弟弟在擔心,還有愛爾莎蘭、琉璃跟其他認識的人,實在無法容忍自己再這樣萎靡下去。但是該怎麼做才好?
伏在地上的穹抬頭看著她,銀色大眼裡清楚映照出她面容憔悴的模樣,現在她已經聽不見穹的聲音了,這就是精神未恢復平穩的證據。勉強自己站起身,眼前景物在暈眩之中有種飄忽不定的感覺,甚至在搖晃的景物裡還夾雜了數道本不該存在的黑影。明明是自己的房間,此時她卻覺得無比陌生……
這時間家中除了白雷以外沒有別人,她走下階梯掀起一樓某處地面的木板,木板所隱藏起來的是一個直通而下且僅容一人通過的梯子。這棟房子在父親白遠買下以前,前任屋主似乎曾經擅自做過一些改建,她也是小時候玩耍時無意間發現家中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真要說的話地下的小房間就是只屬於她的秘密基地——只是這個空間裡帶有的秘密事確實不能為外人所知的。
沿著木梯巷下爬並順手將木板頂蓋給闔上,她點亮預備在通道口的提燈,往前一小段距離後藥水的氣味撲鼻而來。刺鼻的味道沒有讓她意識變得清醒反而更加沉重,頭隨著一波波襲來的氣味隱隱作痛,不伸手扶著牆面的話恐怕連繼續舉步前行的力氣都沒有。
矮身通過一扇小門,這趟短短的旅程來到終點。凍人空氣扎入她衣著單薄的皮膚,,因礦石形成的冷空氣降低整個空間的溫度。白雷沒把提燈掛在應掛的位置上,而是直接放置在房間中央。就著燈光可以看見四周架上陳列著排列整齊的瓶罐,每個盛裝了物體的透明罐子都約有一個成年人半個手臂長——而浸泡在容器內的物體也確實、正是人類所擁有的上肢。
殘缺肢體彷彿異色的藝術品般飄浮在被冷光照射的透明罐中,泛著淡淡青紫色的外皮只讓人感到恐怖,聯想不出那些「東西」也曾來自某個生命。任誰看見這些排列著的玻璃罐都會感到心理與身理上的不適吧,但身處在此種異常氛圍裡的白雷沒有移開視線,反而緊盯著那些不完整的斷指殘肢。
怎麼可能會怕?房間中所有的「東西」都是她瞞著家人親手帶下來的,地上的血跡也是由她自己小心處理過。
她默不作聲只是放任自己癱坐在冰冷的地面,帶著死亡氣息的壓力有如有形之物,紮實地壓在她無力抵抗的身上。在她面前的一個個都是她曾漠視的生命,即使白雷從來不在執行任務時親手了結任何人,但她冷眼旁觀身邊的同伴奪去那些人的性命……什麼也沒做的她亦屬同罪。
說到底,她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讓自己的手沾上鮮血?
為了克里斯?不是,克里斯已經重回梵德雷過著不一樣的人生。
為了界?……也不是,界從來不曾表現出執念,反而還因她的一廂情願而被捲進地下世界裡。
誰也不是,打從一開始她就是為了自己。
或許早在界離家的時候她就或多或少察覺到了,只是一直不願意去正視真正的自我。一旦承認了,肩負的錯誤將毫無價值;一旦放棄了,她將頓失追尋的目標。
所以不可以回頭,只能這樣繼續錯下去。
她還記得那張笑望自己的臉,在離去之時微彎眼中透出毫不掩飾的惡意—--
◆◆◆◆◆◆
「這樣子對嗎姐姐?」
白雷把玩手中的武器,嘗試著依照才吸收不久的知識揮舞短刀,由於對武器使用還不甚熟練,她險些就揮到站在一旁關注的人。
「小心點小心點。」抓住白雷的手腕以擋下刀刃,女性沒有責備之意地笑道:「這次比之前好多了,至少刀柄沒有被妳給弄壞啊。」
「至少有進步嗎?太好了!」
「妳呀,力氣還真是大得嚇人。」面露無奈但語帶佩服,女性撥了撥垂至胸前的海藍色長髮。她身著武裝祭司所屬的黑色制服,這明確代表女性擁有與一般市民不同的身份。
白瑕——和白雷相差了十餘歲的女性是白雷的堂姊,雖然父親白遠與家族的其他長輩親戚並不常往來,不過也沒有拒絕親戚們進出家中的理由。於是還在適應武裝祭司一職的白瑕,總會趁著巡邏或閒暇之餘繞到這棟屋子看看,順便可以教教老是用身體戰鬥不善用武器的小堂妹。
對年紀尚小的白雷而言,白瑕和雙生兄弟白鴉都是少數不會用奇怪眼神看她的人,所以她很快就和本來没怎麼有過交集的堂兄姐熟稔起來。願意陪著她、願意和她說話,甚至還教授自己技巧,基於這幾點她就相當感謝了。也因此在她失去所有朋友的期間裡她相當依賴白瑕,甚至某種程度上把對方視為目標並努力著。
「我什麼都還不熟,就只有這個不用學就會的嘛。」與生俱來的力氣也是利器。在這個接連好幾代都有人擔任武裝祭司,可以說是軍事家庭的白家裡,白雷所擁有的力量算是十分吃香的。
「我說妳真的不想考慮像妳爸爸一樣去考個雷軍嗎?」白瑕蹲下笑問著,其實也有點忌憚同為雷軍團的長輩,每當踏入這房子裡就連平時好玩的她也會收起玩心不敢造次:「這樣太可惜了,簡直暴殄天物。」
「不要……我想跟其他人一樣啊。」因為這股莫名奇妙出現在她身上又難以控制的力量,白雷才會只能自己縮在房間裡或是獨自做訓練,壓根不敢再出門和別人交流。變得能控制住那股容易暴走的怪力,才是她現在很努力學習的原因。
「傻丫頭,」揉揉白雷那頭亂翹的髮,白瑕以她即使不笑也有帶有笑意的眼凝視和自己有相似眼眸的晚輩:「這是天賦、是女神的禮物,能用它來做些什麼、辦得到什麼,妳以後會親身體驗到。」
「現在就說自己想要放棄,要跟一般市民一樣做著正常工作……這話說得有點太早了喔。」一道不屬於在場二人的男性嗓音加入談話,轉頭一看和白瑕幾乎面容相同的青年靠在門邊說著。連氣質都與白瑕相仿的青年,上揚的眼亦有種不笑而笑的感覺。
「鴉哥哥你也來了啊。」不知為何白雷注意到瑕與鴉似乎交換了什麼眼神,但她沒做多想,只是對難得出現於此的人感到高興而上前湊近。
「欸等、等等!妳可別衝過來抱我喔,我跟看起來一樣弱肯定被妳一折就會斷。」白鴉趕忙阻止作勢要衝過來抱人的白雷,要是被那種怪力直接抓住,没做體能訓練的他應該得找人治療了吧。雖然也同為武裝祭司但白鴉隸屬光軍,上前線殺敵需要的體力或耐力都沒做過加強,没比紙片強健多少的身體可經不起他家堂妹的一撞。
「喔。」差點忘記這回事的白雷緊急停下腳步,看著兩張笑起來完全相同的面容期待地問:「你們會留下來嗎?」
「欸?很可惜不會耶。等等還有工作,而且『該做的事』也做完了。」
「鴉。」聽見對方刻意加重語氣的用詞白瑕出言喚了聲,見白鴉聳聳肩就要轉身離開 ,白瑕也站起身打算就此道別:「妳就慢慢練習吧,要是練得順了就可以試試看其他比較大件的武器,重要的是要挑選適合自己的。」
「好!那你們下次什麼時後來玩?」
「這個嘛……可能有好一陣子不會見面囉。」推門而出的白瑕回眸一笑,眼中閃爍著白雷没見過的光芒:「還是說,妳想要跟我們來呢?」
「說實在的,我們會需要妳,妳覺得呢?」
「走?走去哪裡?」愣愣看著面露微笑的雙生姐弟,白雷不知為何從那唇角勾起的弧度裡感到些許寒意,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情況。她不懂為什麼,明明就是很熟識的親戚了,自己竟會突然對眼前人產生害怕和陌生的感覺:「我……不可以,我還要等爸爸回家。」
「唉呀呀,那真可惜。」雖然如此說著,白瑕語氣卻聽不出一絲遺憾。
「好吧那就算了,再見了小矮子,我們自己走不用送。」白鴉没有回頭只是隨意揮了揮手。
「呃、咦?」
好一陣子見不到是什麼意思?祭司不都待在艾殷科吉諾境內嗎?
「再見喔——!」没來得及讓她提問,兩人的身影就迅速消失在街角。
五天後,艾殷科吉諾發生了一件大新聞。
某件掃蕩大型人口買賣集團的案子,因為風聲走漏而造成收網時僅逮住了被遺留下來的替死鬼,真正的主謀一夥人早就事先準備好並潛逃到陸地上。對於這起事件年紀尚小的白雷一無所知,只期待著熟悉的身影再一次出家門前。
然而期待越深失望也越重,白瑕與白鴉兩人彷彿人間蒸發那般,海底國的街道上沒有留下他們存在過的蹤跡。這份突然失去重視之人的空虛感,雖然很快便被白遠領回的弟弟們給重新填補,但白雷到底還是十分在意消失無蹤的親人。
——「也罷,不要再和他們碰面對妳才好。」
每當白雷向父親提起這問題,總是只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人是健忘的,尤其身處在堪稱幸福的環境下,不愉快的回憶就會被時間所遮掩然後沉至腦海深處。好不容易遺忘已經不存在的人,白雷卻又在意外的地方看見那兩人的名字。
十七歲那年她在貧民窟中遇見一名女孩,自此之後認為或許她可以利用力量來幫助遭遇不幸的人。向來是個行動派的她一旦決定了就會想去做,於是她偷偷溜進父親的書房。她知道以曾身為武裝祭司的父親個性,即使在卸下職務後也不會將肩上的擔子全數放下,書房裡肯定還收著什麼工作文件或資料。
平日都會鎖上並佈保護措施的房門對家人來說基本沒太大用處,白雷很正大光明地就趁著白遠不在溜進房內翻。所謂紙包不住火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那日白雷最大的收穫,就是得知父親迄今仍在尋找的某個犯罪集團——札梅爾。
大略瀏覽過文件後白雷驚訝地發現這個犯罪集團,就是當初界與克里斯曾待過的人口販賣組織。札梅爾不僅至今依舊從事跨軍海的非法交易,而且據點眾多讓人無法一舉剿滅。更令她感到不可置信的是,她居然在已知成員名單中看見白瑕與白鴉的名字。
「不可能,一定是哪邊弄錯了對不對!」
即使明白這樣只不過是逃避現實,但沒辦法將滿腹疑問堆積在心底的她,當天就和父親面對面已近乎質問的方式想要求得解答。
「上面寫的都是事實。」防來防去難防自己人,這一點白遠早在那次事件便切身體驗過了。一直不希望讓白雷知道這些事,如今想隱藏的事既然已經被揭開,那也沒有什麼繼續迴避的必要:「……所以我很早就警告過妳,不可以和他們走得太近。」
原來那時後武裝祭司們已經掌握消息,針對札梅爾的動向與據點他們佈下了搜索網,這件任務當時仍隸屬雷軍的白遠也是參與者之一。原因無他,因為已知成員裡最重要、最難以下手的便是滲透入武裝祭司之中的白瑕及白鴉。由於不知道究竟還有多少人以那兩人為首潛伏在王宮或神殿內部,所以調查行動一直都沒有對外公開過。在確切證據到手之前團隊不能夠打草驚蛇,因此白遠並未拒絕兩姊弟像以往一般進出自家。
但到底還是武裝祭司,利用這個身分可以正大光明做的事相當多。兩姊弟從某處到手關於圍捕行動的情報後,便做好安排領著下屬離開了艾殷科吉諾,恐怕正如白遠所料他們兩人的確還有同樣深入祭司內部的同夥吧——這下子連自己的同伴都變得不可信。行動雖然成功實際上卻是以失敗告終,掛記著此事的白遠並未放棄繼續私自追查白瑕與白鴉的下落。
「所以說瑕姊……不對,那兩個人之所以問我要不要跟著一起走,然後又突然失蹤的那個時後……」
「我該慶幸妳沒有真的答應。」聽過白雷轉述那件事時白遠鬆了一大口氣,據他所知白鴉會使用能操縱他人意志的術法:「如果妳答應了他的話,約定就會被強制履行。」
「是……這麼回事嗎……我被耍著玩的嗎!」
白雷萬萬沒有想到,在她感到最孤單時伸出手的人,居然打從一開始就只是對她抱有企圖。白鴉口中所說的「需要」,肯定只是希望拿她做籌碼與武裝祭司交易,或是打算在離開時運用她的力量吧。憤怒感油然而生,時隔許久她已經搞不懂、也記不清那兩人了,僅剩兩雙蘊含惡意及笑意的眼還印在腦海底。
——背叛者,背叛了她的、他們的信任。
更不可原諒的是傷害了她所重視的人,從來不是會記仇的白雷第一次體會到參雜仇視的複雜情緒。她想要再次見到那兩個人,然後當面詢問所有關於札梅爾的事,或許她仍帶著一絲希望,希望會自對方口中得到否定回答。
「別去深入,」看見白雷沉下來的臉白遠嚴肅地說:「『清理門戶』這種事我和其他長輩會想辦法,這不是妳該去碰的問題。」
話雖如此而且心理也明白,但要同樣身為當事者的白雷如何不去介意。有時越是單純的想法反而越會化成實際衝動,白雷的個性亦是如此,等自己查覺到她已經忽略掉父親的話一頭栽進不該涉足的領域。
不過就是想親耳聽見答案,不過就是想要將曾經的憧憬徹底從心中抹去。那位對她施以微笑的人,有著與溫柔母親截然不同的強悍……那堅定的形象除非她親眼所見否則磨滅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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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不是真的啊……」
模糊不清的面容重新浮現於眼前,比起四周陳列的殘肢斷臂,那兩張溶成一片色塊的臉更讓白雷感到害怕。她看著自己的雙掌,已經擦拭乾淨的血痕彷彿還鮮明地沾附於掌上。
——對不起。
愚昧的、衝動的,只是一意孤行的任性,像個傻瓜般追尋已然遠去的背影。
「對不起……」
然而這樣的決定所需代價太大,不管是他人還是自己,都在盲信的行為中朝著暗處墜落。往目標前進的同時歉疚與罪惡感也隨之加深,這些債她還也償還不了,總有一天當她的時間走到盡頭時—--
抬頭望向沉眠於玻璃罐中的殘肢,僅存她呼吸聲的死寂空間似乎隱隱傳來細碎低語,一聲聲交疊起來的是邀請、是召喚,等待著應該回應的生者給予回應。她抱著頭,纖長手指埋入披散的髮間,不成形的笑在唇角揚起。
淚珠狀的幽黑水晶在無光之處溢散光芒,宛如旁照著持有者走向毀壞的前夕。
★完成於20131/11/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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